陈若懿是夜里清醒过来的。 期间他一直昏睡,做了好多好多似是而非的荒唐梦,睁眼时,悉数忘却。 琉璃灯下坐着的是一手撑着侧脸小睡的朱衍。陈若懿没多想,在昏暗的光线下,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。 淡黄色的床幔被凉凉的夜风吹得轻扬,陈若懿两手撑在锦被之上,耸着肩膀,歪过去脑袋,瞧见了朱衍下巴冒出的胡茬。 他眉头紧蹙,似乎也没睡沉。陈若懿清楚,这一直都是他的习惯,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,以往睡在朱衍身边,陈若懿若是醒得早,总是大气不敢出,就这么保持一个姿势睡在他的怀里,视线直直看向窗外逐渐升起的旭日。 夜的风儿吹得身上的薄衫子也凉爽,陈若懿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朱衍的衣裳,整整大了一圈,材质却是最上等的,因此穿来极其舒适。 他伸手微微摩挲在衣料上,想着这曾经是朱衍穿过的,心中忽然腾生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暖意。 忽的榻前的朱衍脑袋一点,手没托住腮帮,一个激灵缓缓睁开了眼。 抬头时,视线恰巧与陈若懿对上。 他后半夜里推开所有的政事,只想着一心陪他,好几回陈若懿高烧不退,也是他在旁守着候着,生怕再出了什么意外,小命儿又不保。 陈若懿瞧见他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,神情因夜里的几分疲惫而一扫平日严肃威严,变得柔和许多。 像极了印象当中认识的朱衍。 陈若懿冷不丁醒悟过来,忙想着下榻给他磕头,无奈腰间的伤痛不允许,他磨蹭好办会儿,挪动了一小步,已经是满头大汗。 他局促着脸,苍白的嘴唇恢复了几丝血色。 “这些年都去哪儿了。”朱衍语气里含着冷酷,和陈若懿察觉不到的,关怀。 尽管如此,朱衍的神色还是冰着的,称帝七年,他早就习惯将所有情绪藏于深处,喜怒从不轻易表露。 面具待在脸上久了就无法拿下,因为与血肉相连,像是陈若懿腰间的那根木刺。 有些事情不是说忘就能忘的。 陈若懿苦着一张脸,眼神里尽是说不出道不明的苦与痛,端望了朱衍好半会儿,默默将头低下。 他鼻尖一酸,真的就差哭出来。 这些年风雨漂泊,他受尽世间白眼与唾弃,他从未感到一丝的难过,却在朱衍这句听上去更像是责备的话语中,悲伤决堤,难舍难终。 “奴才给王……皇上请罪。”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,说自己错了,就对了。 沉香炉里卷起一阵灰烟,朱衍的寝宫内极尽奢华,却也满目荒凉。 皇帝一声嗤笑,伸出两指,烦神揉了揉眉心,面对这个小奴才,他总是束手无策。 “你可知这回你替六六挡下这箭,便是让全天下人知道了你的存在。” “奴才这就出宫,绝不会耽误小公主和您。” 陈若懿听得朱衍一句提醒,明白他话里的意思,当下掀开被子便要下床。 当初朱衍猖狂,向全天下的人告知了陈若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,带着陈若懿吃香的喝辣的,游走权贵与富人之间,举止行为没有丝毫躲闪,生怕别人不清楚这是他的心尖宠。 而今朱衍身为一国之主,不能对有心之人露出半点破绽,更不能被人抓到把柄。朱衍冲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时,陈若懿早已失去意识,他并不清楚后来皇上究竟做了什么。 “你倒是走两步给朕瞧瞧啊。” 又想跑,这奴才怕是有十个脑袋,总想着如何躲着他朱衍,总想着不安份地逃窜。 皇帝心中愤愤,恨不得立刻做副脚链子,叫他还怎么跑。 陈若懿压根没力气挪动身子,可怜巴巴看了朱衍一眼,低了下头,很是懊恼。 他并不想给朱衍添麻烦。 走两步怕是走不成了,但陈若懿可以往后缩缩,尽量在这张大床上占据少部分的地方。 他不可控制地咳嗽了两声,高烧刚退,整个人都乏力的很。 朱衍瞧他这副委屈模样,心中不是滋味,喉结滚动了一下,双手撑在床沿,想都没想,整个身子压了过去。 陈若懿被他这一举动吓得不清,可也没有地儿逃脱,只能瞪大眼珠,生生瞧着朱衍结实用力的双臂将自己桎梏在身下。 “陈若懿,别以为这回装可怜就蒙混过关。” 七年,他躲了七年,他这心究竟是什么做的,让他在这偌大的深宫里独守了七年? 每想至此,朱衍就恨得咬牙切齿,恨不得将身/下人拆吃入腹,狠狠在掌间蹂/躏一番方可解气。 “继续装啊,跑出去给朱六挡箭那会儿不挺有本事的么。” 陈若懿脸红得像烧炭,皱眉将脸蛋转过去。 当时他见六六有危险,脑袋里一片空白,哪还想着自个儿的生死,六六在他眼里,有如亲妹妹一般,是他甘愿豁出性命去保护的孩子。 再者说,他要不是如今伤残这模样,他能拔脚就跑,不带招呼的。 小奴才小小撇着嘴,有些惆怅地避开面前人刻意迎上来的灼热目光。 他也不敢说,他也不知道。 见将人差点弄哭出来,朱衍这心里多少好受些,这才撤了身子,重新坐床边。 陈若懿见他似乎放缓了态度,这才松了口气,往上拉扯几下锦被,想要遮挡住身体。 朱衍给的这件衫子很薄,几乎与肌肤贴/:合,陈若懿在他面前穿着,总有点不知所措。 “哼,该瞧过的老早就瞧过了。” 现在给他摆出这副欲拒还迎的态度,真不知给谁看。 陈若懿自然清楚,按照以往二人独处的规律,朱衍总是要对他动手动脚一番,就算不将压倒在身/下,也要好好在他身上留下下些许印记来。 只是陈若懿这会儿根本没朝这事儿想,他如今瘦骨如柴,一改曾经的韵致,只是眉眼间照旧流露出生涩与不安,这些唯有朱衍还看得出。 于是,瘫在椅上的皇帝,极其不悦地,又滚动了下喉结。 二人如此僵持,算是去年来的头一回正事见面,到了最后演变成为谁也不开口说话。陈若懿是没这个胆儿,朱衍是没心情。 于是僵持到最后,陈若懿因伤势严重,不得不开始眯眼打起瞌睡来。 天色将晓,朱衍换回一手撑头的姿势,重新歪着一侧脸,兴致盎然地观赏起他的睡相来。 朱衍曾在各种场合见过陈若懿打瞌睡,兴许是那时夜里折腾得他太厉害,导致奴才总是睡眠不足,白日里还要跟着朱衍进出各大场合,不免会在马车,走廊内小憩会儿。 朱衍也从来不打搅,只在他猛然惊醒时,笑着问他,梦里可还有他朱衍。 所以,这七年的岁月里。 陈若懿可还梦到过朱衍? 皇帝不觉好笑,笑自己太贪心,就连梦里也不放过他。 于是,在炉内助眠的香料熏陶下,在朱衍坚定而又可靠的目光注视下,陈若懿最终缴械投降,阖上眼沉沉地,安然地睡去。 天大,地大,哪里怕都来不得他的身边安全牢靠。 陈若懿睡得很踏实,仿佛陷入一个无休止的美梦里,这回梦里再也没有杀戮与抛弃。 有的,只是温暖与归宿。 陈若懿一定不知道,朱衍一直守在床榻前直到天明,担心扰他好眠,又克制不住地,缓缓伸手,掌心覆在了,他那头半白参半的发上,眸子里尽是悲伤与隐忍。 天大亮时,杏儿早早从御膳房拎着食盒,来到陈若懿居住的屋子里。 静悄悄地屋内,唯有阿念蜷缩在床的一角酣睡,杏儿等了好长时间,这才不舍地将小孩子叫醒,一边打开食盒里的早膳,一边向阿念询问陈若懿的下落。 小太监还不太熟练的用筷子扒着碗里的稀粥,吃着吃着泪珠儿就一串串掉下来。 “公公,公公他走了,呜呜呜……” “走了?去哪儿了。”杏儿掏出手帕替阿念拭泪,焦急地询问。 阿念彻底没了吃饭的兴致,回想起前一日发生在皇宫大门前的惨象,哭得泣不成声。 “公公走了,他们说公公走了。” 清晨,相国寺传来阵阵敲钟声,皇帝早朝,命老太监宣召天下,昨夜公主朱六出嫁路途中遇袭,好在无性命之忧。只是随行的一名太监为保护公主丧命,公主惊吓过度,被诊出郁思,皇帝心系皇妹,下令彻查刺客下落。 如找不出,便决不会让公主出嫁,决不能让自己的亲生妹妹再遭受形如此事的危险。 召令一出,朝野轰动,无非都在讨论刺客行踪一事。 似乎大家都下意识将昨日舍命救公主的那名太监给忘了。 谁也不曾念起他的姓名,谁也不曾关心他的下落。 唯有御膳房的一名宫女唤作杏儿,掩面来到宫中一处庭院的大树下,哭着徒手将埋在树下的酒坛子挖出,泪流满面。 那是她刚进宫时被姐妹们欺负,躲在这里抹眼泪时,第一回与他相遇。 他笑着陪她一起将两坛子酒酿埋下,还说这是他偷偷在宴会里偷来的。 “待到明年开春,杏花盛开的时候,就可以畅饮啦。” 陈若懿如此笑道。
第十二回 危机完整章节完结全文阅读
字数: 3043更新时间: 2020-06-26